随着“托盘”公司越来越多被卷入钢贸货权黑洞,钢贸借助“托盘”玩转资金的手法逐渐浮出水面(见《上市公司频中招 钢贸“托盘”业务链浮现》)。不过在水下潜藏的钢贸借助“厂商银”模式套取资金的做法,尚不为外界所知。在违规的“厂商银”操作中,钢贸“一货多嫁”的桥段依旧,只是在银行“借新还旧”的信贷救援机制下,这一模式中的坏账并未大规模爆发。
“"托盘"和"厂商银"异曲同工,都是经销商在订货过程中的外界垫资行为,只是前者垫钱的是国企或上市公司,后者是银行。”一名操作“厂商银”业务近10年的银行中层人士告诉《第一财经日报》。
“厂商银”本是银行开发的一种基于供应链融资的创新模式,是银行、经销商、生产厂家通过三方合作协议,由生产厂家承担连带担保责任的特定票据业务,融资方是有购货意向的经销商,在销售款回笼还给银行之前,所涉货物货权(仓单)归属银行。
“如果仓单不实,或整个货物流转流程掺假,创新模式就变成套贷模式。”上述银行人士说。
多个环节出过问题
一笔合规的“厂商银”业务能解决大宗商品经销商短期资金难的问题,也能加快上游厂家的生产资金回笼速度,其正当操作流程环环相扣,银行风险可控。
本报从上述银行人士处获取的一份内部业务资料显示,“厂商银”融资由经销商发起申请,并向银行缴纳保证金,上游厂家在接受经销商申请后需向银行承诺连带责任与回购等义务,银行在开展贷前调查后,开具承兑汇票给上游厂家。
第二步是发货环节。上游厂家在接到承兑汇票后开始生产货物(钢材一般需要1~2个月生产期),接着将货物存入银行许可(或指定)的仓库,仓库将货物提单或仓单(货权)交给银行;经销商此时需向银行追加提货保证金,银行在收讫所有资金和材料后向仓库开具发货通知,经销商可以提货并进行销售,并用销售回笼来的资金兑付银行的承兑汇票。
“差额授信周转使用,定向运作专款专用”,是银行对这一业务的解读。
上述银行人士介绍,在正常资金周转中,银行也需考量货物价格波动的市场风险和企业经营能力的信用风险,但是由于“保证金”的存在和上游厂家回购质押物的三方协议中承诺,银行的风险被降低。
他说,银行一般对钢贸做“厂商银”的贷款期限最长6个月,保证金最低为总额的30%。“一旦钢贸商还不上钱,只要货权真实,银行可以请求钢厂回购钢材来还钱。”
本报从该银行人士及钢贸业内人士处了解到,“厂商银”业务在2003年左右从南方地区先兴起,随后在全国多个钢材贸易、木材贸易等业务重点城市铺开,而最初几年这一业务相对“干净”。2008年之后银行信贷业务量大幅拉伸,也是“厂商银”猫腻逐渐增加的时期。
“最大的问题出在仓单,但除此之外,协议、送票、送货环节都出过问题。”上述银行人士透露,据其所知,去年下半年,在某钢贸重镇城市就发生过两个股份制银行的业务员送承兑汇票出现纰漏事件,在钢贸商到期无法兑付时才被查出,“但都在分行层面消化处理了”。
据其所述,在出问题的送票环节上,基层客户经理本该将银票送到钢厂手上,但却发生了“里应外合”地直接送到钢贸商手上的情况。而基层的“双签”制度(两个客户经理一起办理)在个别案例中,也在某些流程中被省略了。
承兑汇票没有送到上游厂家手上,后续的仓单及银票后的背书怎么处理?上述银行人士告诉本报他的某次亲眼所见:“有个钢贸老板一拉开他老板桌的抽屉,里面钢厂的公章、财务章、合同章一应俱全。”
“仓单可以买通仓库进行"空开"(仓库里的货物一货多嫁),银票背书的钢厂章可以私刻,只要钢贸商最后把钱还上,银票流转无误,中间环节的审查都会很松。”他说。
本报记者也曾亲见某张流转在钢贸商手中的银行承兑汇票,其背书栏写满后再粘单。本报从某大行在沪票据中心相关业务人员处获悉,银行在收票时检查的是票据本身的真实性,对背书栏则检查其“连续性”,而对其中某一个公章的真实性认定,“确实很难一一办到”。
而钢贸业内自己在收同行票据的时候,“一定要检查背书人署名和公章要完全一致,否则以后贴现的时候银行要拒收的。”某业内人士告诉本报,对于公章本身真伪,确实反而不重要。
除了送票环节,上述银行人士告诉本报,有个别猫腻出在三方协议本身造假,也有一些问题出在仓单虚开,其中既有把本来货权归属“托盘”公司的货物仓单再虚开给银行,也有把货权归属银行的货物仓单再开给“托盘”公司等其他相关方。
多方需求纵容
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事实上,与钢贸货物相关的猫腻在业内已经存在了多年,银行基层、大企业“托盘”等业务方即使不知详情也有所耳闻。但在本轮钢贸危机前,所有知情人都在某种“默契”下保守着秘密,钢贸“货权黑洞”在个别案例上难免有被“姑息养奸”之嫌。
“钢贸确实在融资手段上有过一些不当操作,但在整个过程中,我们不是唯一的获利者,结果却是唯一的领重罚者。”有钢贸业内高层曾向本报不止一次表达过这层意思。上海周宁商会执行会长肖志成则说:“一条鱼生病了,是鱼有问题;一池鱼都病了,是水有问题。”
上述银行人士也承认,在个别“厂商银”违规操作中,银行支行长、业务员们有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靠业务规模和分支行创利总额吃饭的银行考核机制下,和钢贸商广泛合作“厂商银”所带来的保证金存款、派生存款和贴现等票据业务收入是可观的。而对生产厂家来说,能实现先收款后发货,也减少了应收账款,降低财务成本,在一些小的环节上给予“灵活化处理”,也是上游厂家稳定销售渠道的做法。
一名自称“公司每年钢材贸易总量在国内排得上号的”的大型托盘公司内部人士说,他曾在盘货时发现过公司钢材被多头使用的蛛丝马迹证明钢材归属的货卡被撕掉、标签被置换成银行的。但钢材管理人员称操作失误,等银行的人走了过场就可恢复原状。
“我们威胁过要把事情闹大,通知放贷的银行,结果钢贸商几天内就会从同行那里借到钱,把我们的货物买下让我们息事宁人。”他说。
在整个利益链中,货物仓储也扮演了重要角色。接触过钢材仓库环节的上述银行人士表示,出了问题的仓库,一则与钢贸商有利益勾兑,或甚至就是钢贸商们所实际控制的,二则因染指了相关业务后已造成货物短缺的“窟窿”,因而被“逼上梁山”只能继续虚开仓单以求运作下去。
某大型国企下属的物流公司有“加盟库”模式,在业内已不是秘密的是,该公司在东部某城市几十个加盟库中,已有将近10个库无力继续运转而面临倒闭。“去年下半年,该公司曾受母公司下派工作组调查,各库一度停开可疑仓单,但最后银行因迫于不良跳升的压力,要求该库继续维持往常运作。” 上述银行人士说。
杠杆之祸
从一个个利益交错的案例上升到对一场钢贸危机的纵观,很多人都在追问两个问题:钱去了哪里?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的钢贸,未来出路在哪里?
有钢贸商会高层告诉本报,不排除曾有个别钢贸商炒期货亏了钱,也不排除有不少钢贸商过了多年名车豪宅的奢侈生活,但眼下一众钢贸商几乎人人身背大额三角债,趔趄着对银行贷款还本付息。而从整个行业的资金流向来看,最终被消耗掉的资金,去了三个地方:多年来(尤其是2011年及之后)维系巨量融资及利益相关方持续“合作”的资金及“走关系”成本,危机期间高额的高利贷成本,以及投下去亏损掉的、或半途“烂尾”的地产类项目。
他说,在去年下半年外界对于钢贸商资产转移给亲戚的怀疑声音最强烈之际,他曾查过一组数据:2012年9月,福建省周宁县(钢贸商来源聚集地)各类金融机构人民币存款余额仅比上年同期增长18%。
在上述银行人士看来,钢贸商的种种不当行为均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融资,而这些资金经几道手后,大部分去往了房地产行业。因此,“在房地产整体向上时,融资量越大的钢贸老板身家越高,房地产被调控后,融资量越大的钢贸老板负债越多,因为资金的利息(或牵涉高利贷的利滚利)没有随着房价的停止上涨而停止。”
金融危机的推手是“杠杆”,本轮钢贸危机也是。“货权黑洞”问题最终造成的是钢贸融资杠杆的成倍上升。
而摆在一众钢贸商面前,甚至是一些地方监管机构和银行面前的最现实问题是,这一个个资金“窟窿”,究竟如何填平?当部分地区涉钢贸量大的银行平稳度过了去年12月的报表关口,不良贷款并未出现市场怀疑的激增状态后,“以时间换空间”已经成了业内多方不声张的共识。
在本报记者此前赴钢贸重镇江苏无锡调查时,某中资行无锡分行对公业务相关负责人说:“只能尽可能扛过去,等到钢铁行业有所回暖。”
他说,接下来银行主要通过三个方法来解决:一是对于有真实经营背景、只是暂时处于困难的钢贸企业要尽可能支持;二是对于有问题的钢贸企业,只能尽可能处置抵押的资产,收回一点是一点;三是对于“跑路”的钢贸老板,通过公安部门介入控制调查。